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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牧

二、风道

手绘地图上的塔玛牧道,像一棵枝杈丰茂的大树和它的根部,树干部分是老风口牧道,那些分叉到塔尔巴哈台山和玛依勒山各沟谷的牧道,在老风口汇聚成一条主杆。老风口是进去玛依勒山区冬窝子的唯一通道,也是塔城盆地和准噶尔盆地气候交流的孔道。在这条宽阔的山谷地带,风要过去,四季转场的牛羊要过去,东来西往的人要过去。风过的时候人和羊就得避开。风是这条路上的最早过客,后来是羊和其他动物,再后来是人。人总想把风挡住,自己先行。

史书记载清代官方曾用一百张牛皮缝起来,竖在老风口,说是要把风的嘴缝住。还建风神庙祭祀。古人有古怪办法治风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塔城地区投巨资在老风口植10万亩防风林,树木成林后老风口冬季的风明显小了,但风口北边额敏县城的风据说大了。风要过去,谁也挡不住,缝牛皮也好,植树造林也好,都不能阻止风过去。人造的10万亩林木确实比一百张牛皮管用,它把风挡了一下,风往北侧了侧身,还是要过去,从村庄田野县城刮过去。

老风口刮大风时,羊群都躲在洼地避风,耐心等风停。羊不着急,牧羊人也不急。被堵在风口两边的人着急,他们都有急事,赶着外出或回去。风把人的大事耽搁了。有些事耽搁不起,就有人冒险闯风口,结果丧命。他不知道风的事更大更急。羊和牧羊人都知道,此刻天底下最大最急的事情就是刮风。风不过去,谁都别想过去。对羊来说,也没有比等风停下来更大的事了。羊在哪候着都有一口草,一个白天和晚上。堵在风口两边的人也在烦人的风声里学会安静。只要风不停,再大的事都得停。

三、鸟道

从塔城到托里,并行的牧道和公路上面,还有一条黑色鸟道。

成群的乌鸦和众多鸟类,靠公路养活。乌鸦是叫声难听的巡路者,一群群的黑乌鸦在路上起起落落。 乌鸦群飞在公路上空是一条黑压压的路。落下来跟柏油路一个颜色,难分辨。塔城盆地是北疆大粮仓,往外运粮的车队四季不绝。乌鸦就靠运粮车队生活。鸦群在行驶的汽车上头叫,开车人受不了乌鸦“啊啊”的叫声,想快快走开。乌鸦乘机落在粮车上,啄烂车厢边的麻袋,麦子、包谷、黄豆、葵花子在汽车的颠簸中撒落一路。鸦群沿路抢食。麻雀和黄雀也跟着乌鸦享福。老鼠也安家在路旁,忙着搬运撒落马路的粮食。

早年,运粮汽车上坐一个赶鸟的人,乌鸦飞来了就啊啊地叫。挥动白衣服赶。乌鸦怕白。这个不知谁传下来的可笑说法,竟被当真用了。乌鸦若怕白就不敢飞到白天了。后来运粮车上蒙了厚帆布,乌鸦啄不烂,到别处谋生活去了。有的飞到城市,跟捡垃圾收废品那些人搭伙。乌鸦有脑子,飞到哪都能过上好日子。在南北疆,见到最多的就是乌鸦。不仅是最难看的动物活到最后。乌鸦有脑子。

乌鸦把靠路生活的办法传给更多的鸟。它们离不开路了。连野鸽子和鹞鹰,都是公路上的常客。老鼠更是打定主意世世代代在公路边安家。尽管每天有老鼠被车轮碾死,有鸟被车撞死。

还有靠公路谋生的人,背一个口袋走在路边,见啥捡啥,矿泉水瓶、酒瓶、易拉罐,秋天散落路边的棉花,风刮落的大包小包,运气好时还有飘出车窗的钱票子。和乌鸦一样聪明的人,在蚂蚁老鼠和鸟迁到路旁之后,跟着就赶来了,远远近近的公路都被人占领,路被一段段瓜分,三十或五十公里就有一个巡路的,里程清楚,互不相犯。五十公里马路上拾的东西,养活5口之家没一点问题。

鸟在人的道路开通前,早已学会靠羊道生活,鸟在高空眼睛盯着牧道,羊群来了就落下来,站在羊背上找食物。粘在羊毛上的草籽,藏在羊毛里的虫子,都是好吃食。每群羊头顶上,有一群鸟。鸟是牛羊的医生和清洁工。牛背上的疮,全靠鸟时刻清理蛆虫,直到痊愈。羊脊背痒的时候,就扭身子,往天上望。鸟知道羊身上有虫子了,飞来落在羊背上,在厚厚的绒毛里啄食。

鸟很依赖羊。有的鸟老了,飞不动,站在羊背上,搭便车。从春牧场到夏牧场,又回来。就差没在羊毛里做窝下蛋。

四、转场

同一张皮里,羊瘦十次胖十次。到春天又瘦了。

春天是羊难过的季节。转场开始了。牧民收起过冬的毡房。羊群自己调转头,跟着消融的冰雪往上走。雪从羊度过漫长冬季的“冬窝子”,一寸寸往远处山坡上消融。那是一条羊眼睛看见的融雪线。深陷绒毛的羊眼睛里,一个雪白世界在走远。羊的一天是从洼地到山坡那么长,一年则是一棵草长到头那么短。看不见下一个春天的羊,会在一个春天里遇见所有春天。这个人羊疲乏的季节,羊耳朵里装满雪线塌落、冬天从漫山遍野撤退的声音。

羊就跟着融雪声往上走,雪消到哪儿,羊的嘴跟到哪儿。大雪埋藏了一冬的干草,是留给羊在泥泞春天的路上吃的。羊啃几口草,喝一口汪在牛蹄窝里的雪水。牛蹄窝是羊喝水的碗,把最早消融的雪水接住,把最后消融的雪水留住。当羊群走远,汪过水的牛蹄窝长出一窝一窝的嫩草,等待秋天转场的牛羊回来。羊蹄窝也汪水,那是更小动物的水碗。

转场对牧人来说是快乐的事,毡包拆了搭,搭了拆,经过一片又一片别人的草地,赶着自己的羊,吃着别人的草,哼着悠长的歌,一切都是天给的。羊动动嘴,人动动腿,就啥都有了。

洼地的冬窝子寂寞了。芦苇、芨芨草、碱蒿、骆驼刺,不受打扰地长个子,长叶子结草籽,这些在冬天不会被雪埋住的高个子草,是留给羊回来过冬的。一般年份,盆地的雪不会深过羊腿,羊在白茫茫的雪地吃草,羊嘴笨,不会伸进雪中拱草吃。羊有自己的办法,前面的羊会为后面的羊蹚开雪,牛和马也是羊过冬的好伴儿,牛马走过的雪地上,深雪被蹚开,雪下的枯草露出来。当然,最好的帮手是风,一场一场的大风刮开积雪,把地上的干草递给羊嘴。

遇到不好年成,大雪没过羊腿,托住羊肚子,羊在雪地上寸步难行。所有的草被埋没,牛和马都找不到草吃,牧民也束手无策,这就是雪灾了,只有等政府的人来救助。一旦困在大雪暴中,主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张望,牛和羊也跟着望。有时候自驾游车队夜景,果真望见有推雪机开路过来,后面装着干草的汽车开到羊圈旁,一捆一捆干草扔下来。面和清油卸下来。羊和人都得救了。

远近牧场的羊,在老风口的主牧道汇集。在到达老风口前的一个月里,羊群就排好了队,一群挨一群过去。刮风时停下等风。遇山洪停下避水。羊道比公路拥挤。人的路坏了修修了坏,羊道从来不坏。羊的四只蹄子不会走坏自己的路。只会越走越深,越走越远。人修路挖坏或侵占了羊道,羊就走公路。一些狭窄山谷只容一条路通过,有人的就没羊的。羊只好与人争路。羊群一拥上公路,世界就慢下来,跑再快的车也得慢悠悠跟在羊群后面。那一刻,一群羊让人一下回到千年前的缓慢悠长里。

五、节绕

夏牧场的青草是给活到夏天的羊吃着。总有一群一群的羊走到夏天。夏牧场,在哈萨克语里叫 “节绕”,有节日和喜庆连连的意思。一年四季的转场,就为转到花开草青的夏牧场。转到夏牧场,就是胜利。

新疆的春天从4月开始,7月到9月才是夏天。夏牧场,就是7月到9月的牧场。 从春牧场开始,羊踏着泥泞走,追着草芽走,草长半寸,羊走十里,前面羊啃秃的草,又被后面的羊啃秃。一棵草被啃秃十次长出十次,别处的草结果了它还在努力地长叶子。一直长到草头伸到风中,看见最后的羊群走远,牧人驼在马背的毡包转过一个山弯,再看不见。

走到夏牧场的羊,是幸福的,所有所有的青草被羊追赶上。皮包骨头的羊,在绿油油的草场迅速吃胖。羊发愁吃胖。这个牧羊人知道。一场一场的婚礼割礼排成队,赛马、姑娘追、阿肯弹唱排成队。羊在一旁啃着草侧耳听人热闹。羊和人早就商量好了。啥叫牧羊人,就是给羊干活的人。人给羊搭羊圈、帮羊配种、接生、剪羊毛、起羊粪、喂草、看病。人给羊干的最后一个活是把羊宰了吃了,这也是羊唯一给人做的。羊知道被人养的这个结果。知道了就不去想,吃着草等着,等剪掉的毛长起来、等啃短的草长长,等毡房旁熄灭的炊烟又升起来,等到一个早晨牧人走进羊群,左看右看,盯上自己,伸手摸摸头,抓抓膘,照胖都都的尾巴拍一巴掌。时候终于到了。回头看看别的羊,耳朵里满是别的羊在叫。自己不叫,只是回头看。

托里萨子湖,那片被称为贵族草原的美丽夏牧场,是远近牛羊迁徙的目的地,尽管很多牛羊在这里被宰掉,但还是争相前往。在羊的记忆里,那片有湖泊湿地的山谷牧场,是天堂。每只羊都知道去萨子草原的路。知道去塔尔巴哈台和玛依勒牧场的路。塔城4个县的羊群汇聚在萨子。牧人说,羊夏天不吃一口萨子的草,会头疼一年。所有所有的羊都往萨子赶。羊一心要去的地方,谁能挡住。羊有腿还有道呢。牧人只是跟在羊群后面,走到水草丰美的夏牧场。当天气转凉,在草木结籽牛羊发情的9月,膘肥体壮的羊交了欢怀了羔,转身走向回家之路。牧人依旧跟在羊群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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